若瑜

【风情】秋雨

少年不为人知的小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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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年是初上太苍山的少年头一次见到这里的秋天,也是他头一次见到这里的雨。同贫民窟的雨不一样,这里的雨清透,绵密,温和,微风过雨,漫山遍野都有着初秋清爽的香气。本是祥和富饶的地方,不像贫民窟那般污水四溢,那雨也就自然也变得温和干净,一下,只有沉甸甸的甜铺满山头的每一个角落。

慕情正要走出厢房就看见这样的雨,迟疑了一下才伸出手,推门,走出去。他以往是讨厌雨的,不过这一次他的忐忑只持续了很短很短一段时间,接着,再发现这雨是温顺的、绵柔的时候,他踏出去,甚至是有些孩子气的用脚尖踩了踩水坑。

我要留在这里。他心生欢愉,对自己说。这时的慕情确实是年纪尚轻的,一场雨就能把他内心的柔软稚气唤醒,不过表面上,他只是微微仰头,极浅的笑,欢欣都是不动声色的,就像细碎的雨珠。

很快,同样的,慕情就想到自己该干什么,他要去找太子殿下,这才是他本分内的事。想到这里,都不需要他人提醒,他立马恢复了往常的样子,垂下眼眸,沿着小路快速的走。

不过慕情还是在上梯坎时分了神。梯坎是石制的,粗糙不平,哪怕是绵密又微小的雨丝,也能借着小小的石坑,绽开一朵朵涟漪,汇成碎镜似的水镜,一汪浅浅的水,就落在少年的脚边。慕情看着好玩,拿脚尖去踩,像是踩碎镜子的碎片,鞋尖都湿了一小片。

不过他却忘了石坎是有青苔的,一不小心,他就踩在青苔上,这下可好,他的左脚整个崴了出去,人也差点摔在地上。慕情只觉得脚忽的像是被折断似的疼起来,下意识的撑住身子,勉强站稳。好在一身要见太子殿下的衣服没有被打脏,最多下摆湿了,也遮得住。慕情赶忙整理了一番衣服,连脚上的疼痛都顾不上,一秒时间都不敢多耽误了,往太子殿下那儿赶。

好在太子殿下没发现什么,只是见慕情的发丝和睫毛沾了雨珠,发尾焉在肩头尚不明显,那双眼睛却是因为睫毛挂着水珠亮晶晶的,才发现他被雨打湿了,连问他何不带伞。

慕情接过太子殿下递来的手帕,不敢当成自己的用,只是轻轻擦了擦眼睛,将水抹化开。他轻轻道:“又不是大雨,用伞反而不方便了。”

说完将帕子规整的叠好,还给太子殿下。一旁的风信听了,想到了什么,笑话说:“你带有伞吗?说什么方便不方便的,没有就是方便了?”

慕情听着想把风信撵下去,他一直奉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眼下这人看上去是巴不得他全是事。他可知道谢怜是什么性格,指不定要专门遣人去拿伞,他不愿费事,道:“那我自己去仓库拿一把就行了。以往没有雨,我都不记得这茬了。”

伞倒是小事,眼下慕情发现另一件事,那就是左脚的问题好像有点大。整个脚踝处刺生生的疼着不说,而且他的鞋袜被雨水一沾,潮湿更是加重了不适感。不过他性子一向如此,不愿说也不愿别人问,就这么默默忍着,忍到找了个由头回去。

回去时太子殿下塞给他一把伞,竹骨节,伞柄纹路分明,漂亮极了,不过慕情这下没心思看,三两下跃下台阶,走回厢房。他对疼的忍耐力并非不高,只是湿淋淋的触感让他不适罢了。快走到厢房,他实在难以忍耐,微微蹲下身揉了揉疼处,才继续走。

才走进厢房,后头就有人跟进来了。

“……你来干什么?”慕情听到被自己掩上的门又出现“吱呀——”的声音,随即一个身影随着裹挟着细雨的微微秋风一同闪进来。那人丝毫没有闯入别人房间的羞愧,大大方方,说:

“你的脚怎么了?”

显然风信是跟着慕情一块来的,可能原本还想和他一同走呢,结果慕情一心想快走,竟把他甩在后面。到了厢房这儿,恰好就让风信看到他揉腿,于是跟进来了。

被人发现自己私事的感觉不算好,更何况慕情这种天生对别人带着抗拒的人来说更不好。他有点恼,道:“跟你有什么关系?出去,太子殿下现在都不管我,你倒管起我来了。”

哪想风信神色也变严肃了,他躲了一下慕情推他出去的动作,稳稳站直不动,说:“我怎么不管你?我刚刚看你回来的时候没有摔着也没怎么,又不可能是和殿下在一起时弄伤的,依我看,你是来之前就伤了腿吧?那么长时间,你要是伤了骨头,这条腿等着废吧。”

风信往日虽然看着大条,但真的在这方面细起来,慕情也没能反驳他。他声音虚了一截,反驳他“哪有这么夸张”,自顾自坐在榻沿揉着脚。

一时不语。风信见他这样轻飘飘的态度,有点闷火,但低头看到那挂着细碎雨珠的睫毛和清透的脸,他的闷火又发不出去。无言中,他拉开门闪出去,也没关严,缝隙透了初秋一点凉,湿漉漉的,好像就是它把少年的闷火浇透了。

慕情愣了愣,随即想他是懒得管了,又想风信也不至于这么点事儿就去告太子殿下,他也不怕了。换下湿鞋袜,他揉着伤处,未伤着骨头,就也不用管。

然后门又开了。

“你就这么喜欢往我这儿来?”慕情要不气反笑了,说,“不是说让你别管吗?”

风信懒得废话,蹲下来要检查他的脚。慕情被唬了一跳,虽说他也是男子,但脚也算是私密的部位,哪能这么大咧咧的让人看。结果风信手更快,竟是直接抓着他细白的脚腕,一手牢牢握住,挣也挣不开。

被雨水沾过的皮肤本就冰凉敏感,风信手热,又因为习武要粗些,慕情瞬间头皮发麻,不自觉“嘶——”了一声。他另一只脚想对着风信身上踢去,被躲开了,另一只手也要抓上去固定住。慕情吓得差点没能维持冷静,大声道:

“你干什么?发疯是不是?放开,小心我喊了!”

风信防着被他踢,也难受,闻言也气笑了,更大声的说:

“你喊什么,有什么好喊的?你一个男的,我看你的脚是非礼你了是不是?”

说着那只抓着他脚腕的手甚至更用力了,把他往下拽,慕情较瘦,衣裤都要松些,一用力,就露出白皙的小腿甚至是膝盖来。慕情觉得羞愤,还是踢了他几下,说:“那你抓我脚干什么,我脚踝还有伤呢,你要是给我弄严重了我饶不了你。”

风信拿来的是用热水浸湿的帕子和药酒,他利落的把帕子搭在伤处,说:“消停点,我给你处理了就不严重了。你少污蔑我,一天到晚就数你最多事。”

慕情刚想反问他“我哪里就事多了”,他可听不来这话。但看到风信给他上药酒时,他陡然想到了什么——这甚至一时盖过了他的气急,安静下来。风信的动作不算太温柔,甚至不算熟稔,不过他应该也晓得自己动作不太熟练,于是问:“你疼不疼?”

“不——不疼。”慕情的回答听上去干巴巴的。他的睫毛有些抖,像是被雨水浸透的蝶翼,手也下意识的绞衣服。等风信用帕子把他的伤处包好,他赶忙把脚缩回去,生怕风信还要做什么似的,道:“好了好了,我自个儿拿干净袜子穿上就完了,你别弄了。”

风信收拾剩下的药酒,见他声音怎么听都像不自在,不经纳闷,问:“不是,你这什么反应?女孩儿的脚不能看是避嫌,你一个男的和我避什么嫌,虽然你长得挺像姑娘,但你也不是吧?”

慕情少有的没和他吵起来,别过脸,拿干净的袜来穿。伤口处似有若隐若现的热,隐秘的,不为人知的,被他掩入鞋袜里。他声音不打的,微微的,答:“……你好像是武将家里出来的吧?……你家三代武将,皆是朝中重臣,是吧?”

风信:“是,你说这个干嘛,我家咋了?”

慕情暼了他一眼,快速挪开眼睛。

“你这样的重臣嫡子,家里……准你给平民换药换袜?不管你这些啊?”

他心知肚明,平民都是说好听了,自己给自己留的那点薄薄的尊严。他是罪人之子,连平民都不是,往日和风信吵吵闹闹,他都要忘了风信家里是什么身份。

可慕情怎么可能真正忘掉呢。身份是他永远逾越不了的鸿沟,心里拔不出的刺。就连太苍山上权臣世家的这些弟子都看不起的平民商贾,都是他渴求的清白家世。

他的声音几乎是小声。这话用往日玩笑似的语气说出来,都带着小心点意味。

结果风信下意识皱眉,态度坦荡得一览无余:“都是太苍山上的弟子,管这些做什么?武将重臣,那是我爹的功绩,在这儿拿这些说事,那叫狐假虎威,招摇撞骗。再说了,没了这层身份,大家都是人,有什么做得做不得的?”

他反而一转攻势,教育起慕情来:“你说你都当了国师学徒,太子近侍了,还想这些做什么?咱们都是一样的人,没什么不同的,别说这些准不准的话。这次算了,下次再说这些,我骂你了啊。”

“……”

风信走到门口,又转身看他,说道:“行了,别想这件事了。记得以后下雨打伞,你那眼睛一下雨跟挂着眼泪似的,看着像被人欺负了一样。我先走了,你注意点脚。”

……

之后慕情长了记性,下雨时都注意着脚下,不受这些低级错误的伤。虽然还是会在没人看见的时候踩踩水坑,不过也少,因为他很长一段时间,踩到水坑就想到脚踝上炙热的触感,被不容置啄的抬高的感觉,想到了就不好意思——后来不再想这件事时,也过了踩水坑的年纪了。

他也会想风信说的话,五味杂成,不知怎样还好。

慕情觉得,他该骂风信傻的。

但要他怎么骂出口。这漫长一生,不论是慕情还是玄真将军,都难得再遇到这样傻的人了。



fin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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